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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症痊愈者说

2016-03-13 斯朵 随手传福音



文丨斯朵


如今我是喜乐的。

即或路途常浓雾弥漫,挫折连连,但我仍能常常喜乐。我能面带微笑地与人交谈,能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路,能面对一群陌生人来一段即兴演讲,这些在许多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于我却是来之不易的。

我从小就是忧郁的。

“不爱说话,胆小,内向,但学习勤奋,成绩优异”,这样雷同的评语由不同的字体写在所有属于我的学生手册上。但除了比别人少点欢颜笑语外,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

生活的确有些沉重,屋顶的瓦片黑黑的,有时还会漏雨,墙壁和地面都是黑黑的,里屋和正屋共用的那个15瓦的灯泡吊在木头壁板上,昏黄的灯光只能勉强照亮同样昏黄的书页。

吃饭的时候父亲总还在邻居家下棋,母亲总是在埋怨和叹息。偶尔从西屋飘来香喷喷的肉汤味,那是奶奶给年幼的表妹做的佳肴,而我只能咽咽口水,就当是喝了一口汤。饭桌上都是蔬菜,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变换着。肉,只有在过年或家里有客人到来的时候才能见到;鸡蛋呢,几乎每天都能在自家鸡窝收获几枚,但也只有在参加什么竞赛前或生日的时候才能吃到。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蛋炒饭曾经是灰色童年里的幸福之一。

小学时,我又瘦又黑,衣着破旧,再加上不爱说话,自然是调皮的男生捉弄的典型对象。这使得我更加远离同学,独自呆着让我觉得安全又惬意,我想我并不需要同伴。现在回忆起来,捧上一本借来的书坐在屋后的山坡上静静地读着,偶尔抬起头看看蓝天上那变幻无穷的白云,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父亲对我管教很严,因为芝麻点的小事就会责罚我。那些小事,无非是我出去玩了一会儿或者家务活做得不够好。每次跪完搓衣板,我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满腹委屈地流着眼泪,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父亲听不得我哭,否则还得被打。

母亲倒是慈祥,但因常年疾病缠身,身心俱累,有时夜晚痛得连连呻吟,性情免不了喜怒无常。每当他们吵架甚至动手打架的时候,吓呆了的我揪着一颗颤抖的心逃到屋后的小山上,唯恐自己也不小心遭殃。有一次,正躲在后山望天的我听见奶奶反复大叫着“不能烧屋啊不能烧屋啊”,我连忙从后山坡上冲下来。只见奶奶死死扯着父亲的衣服,父亲手里拿着火柴,大叫着要烧掉房子,母亲则坐在地上捶胸哭泣着。我站在大门前的土坪子上,脑袋一片空白,感觉自己是站在黑暗的深渊。愤怒、怨恨在我心里像四月的野草一样疯长。那一年,我十岁。

从那以后,我发誓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再也不要呆在他们身边。

初一的时候,父亲去了海口打工。他是一名电焊工,工资好像还不错,总之家里的条件稍微改善了一些,至少每逢开学交学费的时候,我可以按时交上学费。不久母亲也去了,她帮他们做饭洗衣,剩下我、妹妹和奶奶在家。我为此高兴了很久,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不必担心挨打,也不用听那可怕的吵架声。

中考的时候以几分之差没考上重点高中,我无奈地去了一普通高中继续念书。刚上高中不久,我就在日记本上给自己定下了高考目标,一所省城的重点大学。我几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学习,就连下课上厕所的时候也在回想着课本上的内容,并放弃了爱读小说的嗜好。每天我都会写日记,省察自己,督促自己,不敢有些许放松。当然,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每次我都是年级第一名。老师夸奖我,同学们也对我很友好,我觉得前面是一片光亮,忧郁似乎已远离我了。

忧郁是什么时候带着不可抵挡的力量侵袭我的?现在想来,除了高考的压力之外,练中功可算是重大因素之一。那几年整个地区都在流行练中功,说是可以增强智力,强身健体,总之功效神奇,堪比金庸小说中的九阴真经之类。


高三时,随着老师挂在黑板上方的高考倒计时间越来越近,我开始频频失眠失眠。失眠的时候又不能看书,便坐在宿舍床铺上打坐。所谓打坐,就是闭目静心,再按照线路穴位运气。我自小就是武侠小说迷,以为打坐有百利而无一害,却不知这是我噩梦的开始。打坐不但没有让我安静入眠,相反,我越来越难以入睡。

每晚,同学们都在一天紧张的题海大战后休息入睡了,独有我,躺在床上难以合眼。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可是大脑就像电风扇一样,嗡嗡地转个不停,不受我的控制,仿佛这项上人头不再属于我自己。天亮前好不容易合会儿眼,也是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白天宝贵的学习时间,我总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有时连老师在说什么我都像没听见一样。晚自习下课了,而我手边的书还未翻动一页。与此同时,我的反应越来越迟钝,记忆力在迅速减退,而且以前记住的知识也慢慢变得模糊甚至忘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接下来的一次月考,我第一次考了第二名。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而我,除了自恨、自责外,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我无法入睡,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的大脑出了问题,我不再是我自己,好像有另一个我要把原本的我吞噬掉。如此下去,我怎能实现我的梦想?

我恨自己总是在虚度时日,我恨自己正在一步步远离自己的梦想却毫无拯救的办法。晚自习停电时,我常把手指头放在蜡烛的火焰上,希望那疼痛的感觉能让自己迷糊的大脑清醒一点。只是我心如死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父母远在海口,我没有可以求助的人。我开始逃课,甚至不按时返校。别人在进行高考前的冲刺,我在想着是否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那是1997年,正值香港回归,我还未满十八岁。

白天,我像树影一样漂移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幻境;夜晚,我跪着,坐着,躺着,大脑像汹涌的洪水一般翻腾不息,其中常常涌出些可怕的影像来。有时我梦见巨大的蟒蛇,有时我梦见自己正在往一个无底的深渊下坠。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那些可怕的夜晚,至今想起来依然令我毛骨悚然。

高考还是要参加的,虽然我几乎对自己已经不怀什么希望。同学们在不断地增加知识,而我则像一个漏斗一样在不停地漏掉。我越是挣扎着想像从前一样认真学习,我的挫败感就越是加深。我像是个深陷沼泽的人,每使劲挣扎一个,只会更感窒息。高考终于结束了,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差。加上身为“省级三好学生”的奖励分十分,我只勉强考上了师专。一个普通的师专院校与我当初的目标相距甚远。老师为我惋惜,劝我复读一年重考,我却不敢。如果再读一年再经历一年的噩梦,我想我恐怕连师专都考不上了。


念师专是在外地,距离倒不算很远。高考的重担虽已卸下,我以为自己可以回复正常的生活状态。某些方面的确好转了一些,我终于可以正常入睡,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但是忧郁的风暴并没有退去。或许是多年的沉默和压抑酿成的后果,在活跃的大学校园,我发觉自己像个哑巴一样难以说话。以往我以为自己只是寡言少语,但现在更糟糕的是,我常有一种嘴唇僵硬说不出话来的感觉,好像嘴唇变成了一扇上了锁的铁门,怎么撬也撬不开。有时努力想说说话,却总是嘴唇颤抖,词不达意。后来我觉得连走路都有了障碍,腿也常常有种僵硬的感觉,感觉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也许看上去不是特别明显,但这种感觉每天都折磨着我。后来,我连独自走路都充满了惊恐。每次去远远的食堂吃饭成了我的一种折磨。

那时人们还很少把“忧郁症”正式列为一种疾病。我猜想自己可能精神有点问题吧。白天我总是避开人群,只有朦胧的夜晚让我可以放松行走。我常常逃课,不喜欢的课很少去,最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读书是唯一一件让我既放松又快乐的事,我也期待能从书本中找到解决我精神问题的答案。但随着读书越来越多,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与书剧增。“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这个问题让本就满脑袋问号的我更感绝望。

“你所说的曙光到底是什么意思?”海子的这句诗在我读来,字字都是悲怆。自杀的念头也常常盘桓在我的脑际。脚边好像有一个深渊,像大瀑布的深潭一样浩渺,它在诱惑着我跳下去。可是如果我真的跳下去,那我可怜的父母亲.....?母亲怀妹妹的时候,病过一场,所以妹妹读书一直都一塌糊涂,初中没毕业就去广东打工去了。我一直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可他们却不知道我是如何的绝望。

我从不向任何同学诉说自己,因为他们仿佛都是那么无忧无虑,整日都在讨论哪个男生帅哪个男生家有钱。而且在同学们看来,我却是挺让人羡慕的。我在校报和本市的晚报上发表过一些文章,我是文学社的主编,写作课和书法课上我是被表扬的那一个,晚报社的编辑找到我们宿舍来请大家去吃饭,还邀请我写一本青春校园小说。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是如何一次一次地抗拒着自杀的诱惑,苟延残喘着。

那时我喜爱的书中有一本《北大诗选》,浅橙色小开本的,薄薄的一册。海子的诗和生平都让我着迷,这个天才横溢的人为何会捧着一本《圣经》自杀?艾伦.金斯堡说: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出生农村的海子能在十五岁时考上北京大学,足以说明他的天分。但我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我不想疯掉,我更不想死。现在想来,我第一次想看《圣经》,只是因为海子死前抱着它。只是偌大的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却找不到《圣经》这本书。


《诗篇》139篇说:“耶和华啊,你已经监察我,认识我。我坐下,我起来,你都晓得,你从远处知道我的意念。”当我在深渊的边缘徘徊呼喊的时候,主耶稣看见了。他原本知道我们的每一步路,知道我们心中每一个隐藏的意念。他的拯救也永远不会迟到。

1998年的寒假,我去到父母和妹妹打工的广东省中山市。妹妹才十七岁,借用亲戚的身份证进了一家鞋厂做工。面对他们我无比惭愧。如果再这样颓废下去,我如果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呢?我恨自己的颓唐,可是我却无力改变自己。

返校的路途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将我的绝望和愤怒又加深了一层。

在广州汽车站附近的人行天桥下,我看到路旁有一对夫妇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在乞讨。夫妇二人年轻,穿着整洁不俗,完全不是乞丐的模样,而女人怀中的那个小孩还在不停地哭泣。我好奇地驻足看了看那个哭泣的孩子。于是,那对夫妇开始了他们的诉说:出差途中被偷了钱包,一时半会儿也得不到单位的支援,希望好心人借点路费,三天后立刻归还。我有些疑惑,不知该怎么办。

那个男人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所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就说带我去邮政局旁边的电话亭,打长途电话给他的单位领导,让我和他的领导直接对话。打完电话,我信以为真,就把自己的五百块钱借给了他们(那是我开学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又把自己背包里的零食给那个小孩子吃,只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和姓名。那对夫妇千恩万谢,说等回去后会以最快的速度把钱寄还给我,之后我就前往火车站准备坐火车。火车票是早就定好了的。

坐火车回到学校,我怀揣着仅剩的几十块钱紧张度日,天天跑到传达室去张望,等着自己的汇款单来到。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已身无分文,我终于知道自己受骗了。可是我不敢告诉父母,他们已经非常的辛苦,而且母亲一定会责骂我的。

那一年初春下了一场迟迟的大雪,学校后山那如彩霞般绚丽的桃花被大雪打得七零八落,我的心情也降低到了冰点。在一个寒风呼啸的中午,我饥肠辘辘地走出校门,在马路上仓惶独行。我看着路边的草地,多么希望能从中捡到一张人民币,哪怕是一个五角硬币也好啊。可是草地干干净净,草地里除了草什么都没有。我就那么走着,走着,心如死灰,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只有满腔的怨恨和绝望。


我走着走着,突然注意到路旁贴的一张广告单:中央美术学院   赵春光。我立刻想起以前听一位诗人谈起过这位赵姓美术老师,说他是一位传讲上帝的传道人,讲解《圣经》。我记下了他的BB机号,回寝室后联系了他。

于是,三天后的周日早晨,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福音。他告诉我耶稣爱我们,甚至为我们的罪钉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从死里复活,使我们这凡信他的人将来也能得到永生。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听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近三个小时,然后带着一种尝试的心态做了一个决志祷告。我对耶稣说:耶稣啊,如果你真的是神,是创造万物也创造我的神,那么就请我让知道你是真实的,就请你救救我吧,因为我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春天的一个主日,在教会聚会的我怀着一种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接受一位传道人为我祷告。只是那轻轻的一个神圣的触摸,心中的积郁、绝望、愤恨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拿走了,一种神圣的爱像大瀑布般从头浇灌到我的脚,那爱,真的是有温度是可触摸的。“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圣经上的这句话如此真实地活现在我心里。那是一个神迹。

早已哭不出来的我,竟然站在一群陌生的年老的弟兄姐妹面前嚎啕大哭,全身颤抖。那眼泪照例是咸的,但却是喜乐的眼泪,我的心也被冲洗得明亮而安详,就像暴雨后的天空。

当我从教会出来,走在回校路上时,我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美丽。小草从土里伸出绿绿的腰身,粉红的桃花在枝头向我微笑,梨树那黑色的树干上,竟然长出那么雪白美丽的梨花,上帝创造的一切是多么神奇而美丽啊,而我以往竟都没有看见。但如今“瞎眼得以看见。”从这天开始,喜乐和盼望在我心中一点点地发芽生长,忧郁慢慢如冰雪融化。我的双腿不再僵硬,我的嘴巴也不再哆嗦,我竟然——竟然也开始学会微笑。 “他是我们的医治。”


如今我有了美满的家庭,有关爱我的信主的丈夫,还有两个喜乐健康的孩子。上帝赐福了我的家,也赐福了我的父母。每当看到父母亲彼此关心照顾的时候,我只有感恩。这都是上帝的恩典。生活就没有痛楚了吗?当然不是,上帝未曾应许天色常蓝,人生的路途花香满径,但上帝应许他要常与我们同在,直到最后一日。一个甘愿接受痛苦而不生怨的人,即便她流泪,心里也是甘甜的。她再也不会被忧郁的风暴卷走。

“诅咒他受,祝福我享;苦杯他饮,爱筵我尝。 如此恩爱,举世无双;我的心啊,永志不忘。”

以此小文,数算我主耶稣基督的恩典。我的心啊,永志不忘。

【完】

斯朵,女,1979年12月出生于湖南桃源。基督徒。妻子。母亲。仆人。度此一生并非只漫步田园,我还有话要为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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